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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五十二章 唯有皎皎

蓬刀人 陈叔夜 7124 2021-09-21 21:49:34

  “拜神金纸防火吗?”

  “送不送烧金纸的银盆?”

  “烧了金纸,我祖宗能复生吗?”

  施半仙不胜其烦,左支右绌,怀抱一篓不知从哪偷来的泥金笺纸,“滔滔滚,我就地烧给你!”

  那金纸上画有一幅碧绿冠冕的玉皇大帝,头顶印着“泉台上宝”,银纸则画十殿阎王,印字“冥游亞宝”。圆脸羽士丹丘子挠头,委屈道:“我又没死。”

  “万一没有过河的渡资,我能提前给自己烧吗?”

  “金纸能买大闸蟹么?”

  “银纸能买金纸吗?”

  施半仙穷于应付,力拔山兮气盖世,撞开一众多事的江湖子女,“一辈子很快,别想太多!”

  “人是铁,饭是钢,一口下去牙崩光!”

  绿腰哈哈大笑,绕着他又蹦又唱,问道:“人一死,超凡入圣,谁还用金银之物?”

  “神仙不用,但仙庭用啊!”

  他欠谢皎酒钱,窃钱卖钱,脸皮挂不住。谢皎出门,才见沈晦也在,他倚门微笑:“小谢。”

  “不了,有缘来生再见。”

  她扭头就走,施半仙叫道:“我给你算命还债!”

  谢皎想到释教的善缘不退转,又拐回来,伸出右手掌。施半仙索性将泥金笺纸丢个一干二净,竹篓扔给丹丘子。

  他眯眼一瞧,装模作样,啧啧说:“运交华盖,命犯咸池。成也有情,败也有情。”

  “还望不惜见教。”

  沈晦伸出左手。

  施半仙睨他一眼,平淡无奇道:“营生?”

  “平生治水为业。”

  “什么水?”

  “天水。”沈晦说,“人世多病,殆咎其欲。滔滔巨流,堵不如疏。”

  “心气不小。”

  “我不喜欢逃禅。”

  落魄乞丐捋一把胡茬,大喇喇道:“你与她正相反。成也无情,败也无情!”

  两人一时默然,左右掌一拍,分道扬镳。

  徐覆罗兴冲冲跳出大门,两手皂水淋淋,直往大腿揩。南柯选定了最漂亮的红披风,终于姗姗来迟。她惊见沈晦,一颦一笑,显然有意外之喜。

  “我喝太多茶了嘛,”徐覆罗解释,“小刀要长个子,滚去睡觉。”

  “孺慕与恋慕差异,你会看上更好的人。”沈晦耐心道,“情之一字,纤毫毕现,就会索然无味,甚者惹人生厌。不识庐山,还留几分趣味。”

  绿腰冷不丁问:“你看见了什么?”

  山径上,谢皎和沈晦各行其路。施半仙望向那两人的信步背影,喃喃道:“一个全是喜怒哀乐,一个全无喜怒哀乐。”

  他对视绿腰,凛然郑重,不像丐帮中人,“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绿腰嬉笑,抛起蜂巢一接,“凡人真好玩。”

  谢皎远远落在沈晦和南柯后,流泉叮咚宛转,她压低声音:“权适的权,是秤砣。子偁的偁,也是秤砣。我若跟谁萍水相逢,对方名叫皎然师太,我也会好奇记在心上。”

  徐覆罗拍胸脯,“我叫徐覆罗。”

  谢皎笑一下,没好气道:“知道了,你这脑子,下暖锅我都不吃。”

  “你跟姜仁镜学高丽话,是为了找权适?”

  “高丽离女真近啊,万一未来用到,能解一时之急。”

  徐覆罗咋舌:“你还想往燕云跑?我是东京太平蝼蚁,战乱之地,给钱我也不去!”

  “精通外话的人,多是边州通译,生于斯,长于斯。有朝一日我去边州,勘察地方事务,你猜谁会以实相告?说不定还会反被诱骗。”

  她慢条斯理,又琢磨道:“另有,据姜仁镜所言,原来我刚出生,高丽就跟女真打过一仗。怪不得,大宋联合女真,高丽必不愿联宋。”

  “你真是杞人忧天,那关咱们什么事?”

  谢皎认真抓住他的手腕,“燕云十六州的汉人黎民,礼义与大宋无二,大宋不应收复故地么?”

  他很懒散地晃开了手,“辽国也这么想。燕云十六州,辽汉混居,同样是他们眼中的故地。真到用时,你能想起来外话么?”

  “我们出东京城那一顿吃的是什么?”

  “饺子!”

  一片落叶飞过苍穹,枫林火山响起洪涛一般澎湃的潮声。

  ……

  ……

  “哗——”

  山下的鱼灯一齐飞向缥缈峰之巅,禹王庙里的龙灯腾空而起,巨大的影子黑漆漆地掠过众人头顶。

  狂风卷过,硕人的袍角徐徐下落。

  月姑站在风眼,慢慢放下高举的右臂。望月阁在她背后屹立如古塔,七十二峰之首,更无再高处了。

  葛白眉往前冒一步,试探地伸出枯手,又蜷握着缩回来。

  星河霄汉,倒灌望月阁,月姑纵身一跃,飞上望月阁顶的山尽之处。她以人为峰,天风吹起逍遥巾,背后一轮巍巍满月。

  “呜呜。”

  笛吹古调,葛白眉心脏惊悸,两膝砰的一下跪砸在地。

  他抱头怒目,眼前闪过五代十国的血流成河。墙头竖起降旗,深宫之中,锦屏后的夫人倾国倾城,捂胸急吐一蓬鲜血,哗啦泼上案前的宣纸。

  她惊极哀极,一把将诗文撕个破坏,恸哭道:“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追兵在门外,急铺成一排密密的黑影。为首的太监按兵不动,连刀刃都涂黑了,人皆屏息静气。不多久,烛光打出宫内两道举杯高谈的身影,那弟弟五爪箕张,慢慢伸向哥哥的金樽。烛影摇红,焚烧的蜡油深成了鲜血。

  兄长虎声一喝,弟弟惶然离席陪罪。

  “你好自为之!”

  一柄水晶杖子飞出门缝,肃然稳立积雪,太监们如避火舌,惊恐着子虚乌有。

  黑天白夜,一人沙沙踩雪而来,他拾起那柄柱斧礼器,雪地上蓦地化出“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的九字天书。

  少年哈哈大笑,身后那道神踪鬼迹似的脚印,向前越踩越快。疾奔如飞,若天兵降临,泰山的千乘万骑一齐稽首朝拜。

  他身无帝衣,转头剎那,深夜宫闱走出一个娥眉惠眼的少女。

  她不慌不忙,左右两手,“哗”一下抖开了两件衮衣龙袍,怡然微笑道:“我久知会有今日的君临天下。”

  散圣真人从未亲眼所见,一瞬间身心俱疲。

  铁笛一声吹裂山岗,月姑徐徐收笛,从他身上拿回自己的眼。葛白眉汗如雨下,满身的病骨都在响,似被时光显象压垮。

  “看见了么?”

  就在此时,四周亮起明晃晃的巨目,好奇地一睁一眨。鱼灯应命而来,周游峰顶,婉若游龙。

  “你活了很久,不会厌倦吗?”

  他沙哑地问,憔悴无处可藏。

  月姑一跃而下,鱼灯让出一条路,她说:“世上另有神秘可寻,我要洞悉一切秘密,死亡追不上我。”

  “人言世事何时了,我是人间事了人。”

  葛白眉嘿然苦笑,他撑膝起身,欣然拜道:“常愿月姑与天相守。小道百事已了,惟愿死于你手。死在最安宁的心地,好过死在兵荒马乱。”

  “仙道贵始,鬼道贵终,人道贵诚。”

  月姑深深地看他一眼,“今夜,正是尸解的玄关。”

  云静天清,她伸出食指,点在葛白眉的眉心天目。

  一道火苗刺穿他的天灵,流电一样烧化五脏六腑,剧痛似伐毛洗髓。那道灵光像香与灰烬之间的火线,一下子把鹤发暮齿的男人烧成了朱颜青丝的小羽士。

  鱼灯金鳞大耀,哗哗地围着他游,惊走树下狐兔。

  银瀑红海中,谢皎逆月光而上。

  南柯在后面提裙敦促:“快点,夜来鱼游走啦!”

  她尴尬而不失礼节,望向峰顶红云,暗自嘀咕:“我说过吗,呸,我怎么一说就灵?”

  “本大娘是月宫嫦娥,看我把你晒成炭!”

  绿腰脚边窜过一只红毛狐狸,仰天要倒,徐覆罗一把接住她,蜂巢骨碌碌滚下山。丹丘子抱篓子要捉,施半仙提醒道:“别追,狐狸拜月。”

  “奇怪,邀月仙都,怎么会没人?”

  谢皎拨开斜逸的松枝,秋蔓缠绕飞桥,烟云汩汩流过桥下。红莲白荷,风过颔首。沈晦独行在前,掐一只黄芙蓉在手。

  他仰观天色道:“仙人赏月,凡人辟易,峰顶是结界之地。”

  “好犷悍的仙人。”

  他转头说:“庄周与蝶,谁先醒,谁就是庄周。谁留在梦里,谁就是蝶。”

  “为何不能反过来?”

  “蝶没说话。”

  谢皎心说:“是你没听。”

  一线天仅容一人上下,她和沈晦率先登顶,耳边嗡然轻响,如同撞进一道透明的水幕。

  谢皎朝爬云梯的厥后人伸出爬山杖,绿腰伸手一拉,又把徐覆罗提上去。一个接一个,连珠成串被钓上来。

  八月十五的缥缈峰,琉璃色世界,望月阁独迎来客。

  “鱼呢?”南柯怔怔。

  峰顶一览无余,谢皎斟酌道:“糯米鸡没有鸡,荔枝虾球没荔枝,松鼠桂鱼没有松鼠……所以夜来鱼没有鱼!”

  绿腰喝道:“合适么,出尔反尔?”

  她驱步如虎,一手按住华盖似的月桂树摇晃,金花银叶粼粼闪烁。

  “你看,满树银鱼!”

  ……

  ……

  风月甚美。

  沈晦站在霜崖边,泯泯江湖,浪吹天际。

  徐覆罗两腿打哆嗦,崖下吹来一股水风,险些掀他上天。丹丘子抱着装月光的空竹篓,登眺万顷银波,喃喃道:“彭祖八百寿,这可怎么活啊?”

  “你在为此犯愁,用了井底之蛙的心思,就注定无缘八百寿。”

  沈晦意色殊傲,丹丘子灰溜溜避走,跟落拓乞丐坐在望月阁外的石阶上歇脚。徐覆罗面有菜色,扶着爬山杖一瘸一拐过来,险些踩灭了丹丘子在中庭点燃的一炷伴月香。

  施半仙喝一口葫芦酒,“喂,蔫鸡,你怎么了?”

  “眉毛骨折。”他悻悻嘴硬。

  “快来!”

  谢皎坐稳月桂树下的红索秋千架,绿腰推她一把,荡向了霜崖之外。风呼过耳,她高声叫好,旁若无人地飞往九天,像要荡进满月中去。

  南柯心里怦怦跳,“喂,给我试试?”

  “往天上看,别往脚下看。”

  谢皎荡回来,抽身鹘落,秋千独自晃动。

  南柯踮脚坐上去,绿腰轻轻推动她的后背,让她小试乘风,脚尖不出悬崖边。

  谢皎拍拍手,站在芳树斜影下,叉腰道:“这样好的月色,离家出走也不畏惧。”

  她比照树旁的石碑漆篆,两掌撑膝扎马步,再松快成“大”字,接着双手撑头,提起右腿金鸡独立。

  没等比划第四个字,沈晦说:“具大灼烁。”

  他嘲弄道:“具大灼烁,照无边劫海。你为日月战栗,日月也不记得你来过。”

  “原来不是武功秘籍?”谢皎大失所望,“我就是吃了有学识的亏。”

  “好大的亏。”

  “那我问个简朴的,世界这么大,宇宙意图何在?”

  “哈,在下今年二十五,容我不识庐山真面目。”

  一片游云遮月,峰顶一点点沉下去。

  谢皎跟他并肩而立,拍打红叶扇,远眺山下着火似的秋田,“你听说过十二因缘么?一个东密僧人告诉我,十二因缘十二身,生迦罗是第二身。行为之身,造善恶业。”

  “第二身?”

  谢皎若有所思,嘶声道:“莫非像红毛狮子这样天残地缺的人,一共有十二个?”

  “你听说过施身法么?割截身体,以破我执。佛陀在已往世,曾以肉身飨众鬼,这就是施身法。在十二因缘中,只有前两个因缘属于已往世。按你的说法,生迦罗是有所缺失的第二身。这样的人,应当只有两个。”

  她头大如斗,“天竺传过好工具来吗?”

  “不多,可惜天地冥顽不灵。”

  沈晦话落,云破月开,天地气象万千。

  夜空的心脏开始有力地跳动。

  谢皎扁着嘴,突然如释重负。

  她面如珂雪,伸手接住一朵碎金似的桂花,“日月不记得我,那是它们的事。我见过大灼烁,就短暂地拥有过它。”

  不疾不徐,雪落无声。

  桂花落如雪,沈晦心潮暗涌。

  十七岁的身量另有些纤瘦,但是挺拔有力,隐翼藏在规则的肩背之下,线条十分漂亮。他相笑不言,很久才道:“何以克晦?唯有皎皎。”

  沈晦独自走向来处,势要下山去。

  谢皎扬声道:“你不去望月阁了?”

  他没转头地招了招手,答道:“兴至而来,兴尽而返。”

  ……

  ……

  “我要死了!”

  南柯失声惊呼。

  谢皎跳已往,秋千吱吱停下。小团主像追尾的猫,莲白衣裙的后摆一片赤红,南柯眼巴巴抬头,绝望道:“我还一事未成,不想死在这里。”

  谢皎眼珠一转,“桂花扇留给我。”

  “不给!”

  “想要,给人家。”

  “你换个此外。”

  “一句话,不药而愈。”谢皎戏弄她说,“常恐不才身,复作无名死。白居易都怕的事,你怕也没什么不妥。”

  绿腰哈哈大笑:“哪里要死?是你长大成人,要庆祝一场。”

  南柯基础不信,谢皎清清嗓,郑重道:“这叫月事。”

  “什么叫月事?”

  谢皎竖起食指,慢条斯理道:“一月一开的大会,它见你体魄强健,就放心离开。不才有幸是水做的女儿家,每逢月事,精神百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半人半月,天人合一,是你觉醒之时。”

  绿腰故作高深,南柯将信将疑所在头,忍不住问道:“太湖三万六千顷,人怎么知道一年有三百六十日?”

  “呃……”

  绿腰一下被问住了,左顾右盼找救星,谢皎从容道:“女子从月事记出历法,月亮二十八日一圆,月事二十八日一来。”

  “可是,月亮是白的,太阳才是红的。”

  “呃……这个,那个……羲和女神掌管太阳,常仪女神掌管月亮。恒我获得不死药,奔身月宫,人称姮娥娘娘!”

  “怪不得我今天多情善感。”南柯抹掉眼泪,没头没脑说,“我属猴。”

  “我属羊。”谢皎暗舒一口气。

  绿腰吐了吐舌尖,终于能接上话:“我属龙,这辈子是吃不上龙肉了。”

  龙羊二人帮小猴儿系好红披风,絮絮叨叨不知说了什么,笑成一团。

  施半仙喝完最后一口酒,晃了晃葫芦,对眼一看,怅惘道:“那天我在海边,她上船后,太阳也落了下去。我施尾生,今后无家可归。”

  徐覆罗叹道:“我娘回月亮去了,我很想她,也想我爹包的饺子。”

  丹丘子兀自发愿:“换成是我,天下有几多地方,我就去几多地方找。”

  徐覆罗羡慕道:“那你胜友如云啊。”

  丹丘子圆脸透红,他抱过空无一物的竹篓子,磕磕巴巴道:“月满之夜,盐池有如积雪,白雪尝起来是甜的。月光能吃,我已经攒了半篓……”

  “我想到了!”

  南柯手持桂花扇,比照着遥月,“我要在交子票上,画月中桂的花押。先印一句‘欲折月中桂,持为寒者薪’,再在字迹上盖花押。两者缺一不行,任谁也作不得假。”

  “好啊!”

  绿腰坐上秋千,虽不知何事,为她欢呼叫好。

  冷风飕飕,徐覆罗打个大喷嚏。他朝后一仰,四脚朝天,骨碌跌进了望月阁虚掩的椒图红门里。

  小塔似的望月阁寂静无声,门口拱着几个脑袋。不远处的人荡出悬崖,只有空秋千荡了回来。

  徐覆罗爬起来,拍拍灰尘,庆幸道:“我没事!”

  谢皎拨开他,率先进去。入眼就是一尊嫦娥像,供果是金灿灿的新橘。神君大会无微不至,每一尊神像都有所供奉。

  南柯紧随其后,念念不忘道:“夜来鱼呢,游进来了?”

  施半仙坐候石阶,转头瞟一眼,索性躺下来呼呼大睡,茫茫地想:“一辈子很快,别想太多,照旧遗忘使人快活。”

  谢皎绕到嫦娥神像的背后,彩幡垂幔,并无孤魂野魄。

  她失望地擦了擦汗,徐覆罗潦草望过来,一眼呆住,颤巍巍指向谢皎的身后。

  幡幔中露出一条纸尾巴。

  二人屏息靠近,谢皎伸手捏住薄如蝉翼的金尾巴,啵的一声,拽出一只小鱼灯。鱼灯眨眨眼,徐覆罗瞠目结舌,脸上“啪唧”挨了一尾巴。

  “俺看见了!”

  徐覆罗嗷嗷叫,他一惊之下,和赶来的丹丘子抱成一团。那道金光无比灵活地窜过谢皎身边,鱼灯像游龙一样,倏忽钻上二楼去了。

  竹幕半卷,她挑开一角。

  梅花窗下一丈雪,二楼的暗尘凉如水。一名古雅清俊的女子盘腿而坐,怀中抱着假寐的青发小羽士。

  ……

  ……

  玄都观无人,吕祖诞会叫走了所有的师兄弟,葛白眉独守藏经阁。他倚坐门框,鸡啄米总低头,手中经卷“咚”的一声掉落。

  笛声嘹亮。

  小羽士如梦初醒,擦了擦口水,一眼呆住。

  熙宁三年开春霜打的十里桃林,现在如被东风点燃。

  红云烧过来,他手足无措地站起身,咕咚撞了脑袋。火势一顿,桃林和枯木的接壤处,有一道目光远远探询过来。

  他屏息不动,桃花浪迤逦如旧,那人孑然一身走向藏经阁。

  葛白眉使劲揉眼,林下何曾见一人?

  “咚!”

  他猛地转头,神姿爽拔的女羽士手臂挟一条桃枝,正站在书架前,脚边掉了一本道藏。

  玄都观的重重经幡低荡飘舞,她出口像清酒,漫不经心问道:“你多大了?”

  “我今年十八。”

  葛白眉弯腰拾起书,徐徐蹑踪在她身后,“山人多大?”

  “不知桃熟几回。”

  “此番造访,只为找书?”

  “也找人。”

  “谁啊,是我吗?”

  她突然停下脚步,连影子也没有。

  “这里只有你一小我私家?”

  小羽士挠了挠头,心不甘情不愿地答道:“他们都去玩了。我年纪最小,必须留守在此。今早师兄违戒,怕我起诉,竟然把我关在伏魔殿。谁要守伏魔殿?张牙舞爪怪吓人的,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幸好没撕破封印。”

  “下等基本。”

  “是啊,整个龙虎山,数我最博学了。”

  “最孤苦的人,总是学到最多。”

  葛白眉心头的小鼓一响,他试探道:“小可唐突,山人想看哪本书?”

  “连山,连山易。”

  她望过来,一双冷眸水眼,“三《易》之首。后生小辈尽学《周易》,你应该一无所知。”

  “连山易以艮卦开端,艮即为不周山。再多,我确实不知道了。”

  “心无挂碍,何来妖魔?伏魔殿有什么好怕的,一堆泥巴木头,另有部署用的封条。”

  月姑平静瞩目,葛白眉低头看向自己的布袜青鞋,余光之中,她的翠羽衣裳在熠熠生辉。

  “哗!”

  桃枝簌簌抖索,花苞开口,迷蝶轰然飞散。他愕然抬头,一阵搏命的罡风灌进藏经阁,月姑的绮罗衣像蝴蝶冶艳的翅膀一样扬起来。

  葛白眉手里那本道经翻飞如狂,墨字蜂拥而出,铺天盖地恰似飞刀挟雷,闷声刺穿了他的胸膛。无数乌鸦破背而出,扑棱棱振翅飞向天大地大的青空。

  “啊,可怕!”

  所有的乌鸦都在说人话。

  葛白眉满身剧痛,死死捂住了耳朵,眼前漆黑一片,乌鸦带走了他的眼睛。乱云凌波横冲直撞,眼前青山不知数,一下化为茫茫。

  “连山起落速如浪,雪爪鸿泥,但求一刹那。你心无定力,我要找的不是你。”

  她一语显灵,密匝匝的乌鸦冲下旷野,一头扎在雪白大地上,撞成一滴巨大的血墨。

  “姑射子!”

  他惊寤记起神名,大门轰然中开,手中经卷“咚”的一声掉落。

  葛白眉一跃而起,咕咚撞了脑袋,楼下的桃林一片苍白。他张嘴丢了一块魂,嗒然若丧。

  一枚桃花悠悠而下,旋落上摊开的《周易》第五十六卦。此卦为旅人之象。葛白眉猛地扑在书上,火在上,山在下,慧火渡桥,仙路非遥。

  “我该下山了。”

  他松开书,仰躺在凉廊,怅然若失地想:“是你梦到了我,照旧我梦到了你?”

  桃花一片两片,接二连三,埋没了葛白眉。

  月姑望过来,眼光冷隽,谢皎呆若木鸡。她怀里的小羽士头戴蝉冠,身着深青袍子,皮肉须发一点一点化为金屑,似乎烟花消散。

  “姑射子,幸会。”

  “后会无涯。”

  “我如今不怕了。”

  月姑徐徐起身,一团金光散入天地,大鱼小灯在窗外联成一道明晃晃的长桥。

  谢皎一步,两步,三大步,迟重而缓慢地追上窗前。天大月明,绿腰骑着顽皮的鲤鱼灯笼,叫道:“咦,月姑,她也能看到你?”

  那女子道风峻洁,乘上龙灯,谢皎如鬼钳口。她扭头就走,咚咚咚奔下二楼,正撞上高举篓子的徐覆罗。

  “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好大一只红狐狸,我正要捉!”

  谢皎五内如焚,急遽甩开他,一脚误中施半仙的肚子。她踉跄跌出望月阁,留下莫名其妙的南柯,二楼传来丹丘子的悲鸣:“真人尸解了!”

  缥缈峰顶的鱼灯桥飘然未远,秋千空空荡荡。

  谢皎奋掉臂身,急得跳起来大叫:“别走啊,我想起来了!我二哥人在哪里,你给我下的蛊有没有解药?我不想活成怪物!”

  月姑一言不发,但见谢皎越来越小,化成一粒芥子。龙灯在七十二峰间落下连绵的影子,沈晦在山道仰起头,叹道:“好神通,不如为我所用。”

  绿腰提起鲤鱼灯的缰绳,晃腿飞到月姑身边,恻隐道:“她哭了,哭得好伤心,荡高秋千想追,差点掉下了悬崖。”

  “年少意气,多有惊人之举。”

  “你真不认识?”

  “太久了,不记得。”

  绿腰朝她身边那团光努嘴,“那他是谁?”

  “他很平庸,一生所长只有斋醮,这种前人之述备矣的把式。死前一顾,能懂大道皮毛,也算没有平庸到底。”

  “是谁?”

  “不记得,或许误会一场。”

  月姑沉敛得像一块冰,绿腰转喜为忧,看不透她一身性情,怔愣道:“那你在意我吗?”

  她听了这话,没有回覆,绿腰无计可施。

  孤月高悬,宣和二年八月十五,流下三万六千顷雪白瀑浪。龙灯飞出西洞庭,天地清澈迷茫。

  “我要找人,一个值解围的凡人。”

  月真说。

  太湖水奔如连山。

陈叔夜

九百零一年前的月亮。   今天晴,可以看月亮。   注:1.“人言世事何时了,我是人间事了人。”——白居易《百日假满少傅官停自喜言怀》;2.“常恐不才身,复作无名死。”——白居易《初入峡有感》;3.“欲折月中桂,持为寒者薪。”——李白《赠崔司户文昆季》;4.半月半人,mi-lune mi-hom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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