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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四十七章 看灯吃冷刀

蓬刀人 陈叔夜 7490 2021-09-19 21:00:00

  八月十四黄昏,紫云在天,一派好气象。

  神君大会先请龙,再酬龙,最后送龙。长寿乡通往禹王庙的路上,香棚绵延如彩色烟云。斋醮闹了一天,酬神宴散去,龙灯累得收尾归庙。

  “谁捐的香庙,神像就修成谁的模样。”

  南柯给谢皎的掌心涂药,吹一口气,又撇嘴道:“我爹的手掌也烫得不轻,都是血点子。”

  两人坐在明花团的香棚下,谢皎老实道:“你比我想得周到,连治烧伤的清凉霜都有。”

  南柯一愣,谢皎仰头看她。首拔武王刀的气势没了,伤手耷拉着,意外有点灵巧。

  她轻哼:“送你。”

  “那刀如那边置?”

  “不怕,邵哥哥守着呢,没人敢抢。神刀威慑四方,哪能真用来打打杀杀?”

  “刀也有寿命,供起来怪可惜。”

  “千军万马都成灰,刀剑有什么可惜的。”南柯拍拍手,“包好啦,你能帮我杀一只鸟吗?”

  “啊?我烤的鸟很难吃。”

  南柯失笑:“秋收快要,我想看飞鸟腹中有没有谷米。”

  “是啊,”谢皎豁然明白,“凡间经不起细看,那就朝天上看。”

  南柯盖上螺钿盒子,清凉霜递给谢皎,自顾自道:“我都看过了,禹王庙这么偏,水井依然很洁净。在饭馆里,连衣裳最朴素的庄稼人,碗中也有二两肉。今年夏天涝得慌,我原来还怕颗粒无收。连飞鸟也吃饱谷米,那就不是因为过节,而是年景确实不错……”

  “你很体贴民生?”

  “那自然!”南柯嚷道,“万一不许女子立户,那我未来缴纳粮食布匹,算什么原理?”

  谢皎颔首,蘸茶水在桌面写字,沉思道:“女子立室立户,做一家之主,为何是‘妒’?”

  两人默然发怔。

  水青螺在棚外探头探脑,目光撞上,吐舌往后一躲。

  日暮黄昏,金粉罩住水稻田。

  土堤上,三个秉提鱼灯的剪影你追我赶,身后的太湖水波光粼粼。

  水青螺跺了跺脚,着恼道:“是真的,别笑!”

  南柯撺掇她说:“你再喊一声。”

  谢皎捂耳向前跑,水青螺一不做二不休,朝天空大叫:“施半仙说了,你上辈子是我娘!”

  “唉呀,”谢皎笑恼,“说得我又添了一岁。”

  她手捧夕阳,光线万丈。

  南柯作势遮眼,一边喝彩:“妖怪,还不现出原形!”

  黄芦飒飒响,三人年纪相仿,提着灵动的鲤鱼灯,并肩走过烟村。

  这灯有头身尾三截,鱼须缀着两颗红色绒球,跟水青螺的四条小辫子一起晃。她顶着两只螺髻,敛眉不乐道:“神君大会各处奇人,我平平无奇,活得有什么意思?”

  谢皎说:“你生过病吗?”

  水青螺寻思:“得过一回风寒。”

  南柯很瞧不起她的自馁,锱铢必较地说:“你满头乌发,算你一根五文好了,比那红叶会的小僧人宽裕得多吧?二十八颗牙完好无损,一颗算你十贯,一口牙就值二百八十贯。心脏也勃勃跳动,一颗算你一千贯,可以用到寿终正寝!”

  谢皎颔首道:“比之求医问药,说是千金之躯,也不为过。”

  “我好贵,”水青螺哭眉扁嘴,“可是跟我一样贵的人,另有身外之物的贵。”

  谢皎一怔,笑得弯下腰,水青螺急得问南柯:“对差池?你吱一声。”

  南柯说:“吱。”

  “哎呀,小青螺,”谢皎擦掉笑泪,“你没分清楚,平平无奇和一无是处,这是两码事。”

  穹庐笼盖四野,像一袭橘红色的帷幕,前方搭起高高的戏台。垂髫小子女提着虾灯和蟹灯,嬉戏打闹,欢笑着绕过她们。一架竹轮所制的滚灯,在石板路上崎岖腾掷,隆隆的朝三人冲来。

  她们在夕阳小桥上雀跃散开,就见前方红红绿绿的一队人马扮成草泽将相的模样,敲着鼓杆擦着锣,连舞带跳地过来了。

  为首者朝南柯抖出一条蛇,她大惊退却。那蛇尾攥在他手里,三花脸将草绳一收,哈哈大笑,朱砂红笔勾出满脸的火焰。他侧空翻出一个跟头,领导游岛的社戏,宣扬着远去。

  鱼灯已黯,戏台灯火高张,谢皎吆喝道:“前面是丐帮么?”

  “不是,过节啦,甘蔗自制。看戏的人手一支,等着削甘蔗呢!”

  赤膊男人追回滚灯,一道烟地喊已往。

  台上唱起俚谣令歌,刀马小旦扎的一身金甲,手中两把令旗,舞似旋风。她们咬着甜水甘蔗,听得摇头晃脑,同时为武生口吐火焰而啧啧称奇。

  谢皎吐掉甘蔗渣,无意瞥见不远处的水廊四周,徐覆罗正在跟人推搡。水青螺拍胸脯,保证道:“你去吧,我送她回去。”

  “有劳。”

  谢皎致谢,提着鲤鱼灯,穿过金叶红树。

  湖山水廊下,徐覆罗热情似火。他挟一盏斗鸡灯,正在给一对张牙舞爪的孽缘怨偶主持公正,听得频频颔首。

  “我被盐帮威胁性命,差点没能在世回来,你竟然去吃螃蟹!”

  “夫人莫生气,我们另有八十年的约定……”

  “放屁,你有本事活到一百二十岁,老娘我跟你姓!”

  徐覆罗左右各挨两下,拉开厮打在一起的雷潮电辉,劝架道:“何须呢,这是何须呢!”

  “唉,既然伉俪情分岌岌可危,那你我爽性拜把子好了!”

  “旧词滥调穿了新衣裳,难道就不是旧词滥调?你穿了这身王八皮我也认识你,剥了这身王八皮,我落井下石一脚把你踹进湖里!”

  这对贤良伉俪吵得体力不支,双双往地上一坐,扇风喘着粗气,险些中暑。

  谢皎溜达过来,诗兴翩然,吟哦道:“浮生三万六千日,太湖三万六千顷。杯中三万六千月,弹指三万六千盈。”

  “这么开心,什么好事邀你?”徐覆罗扇风。

  谢皎谦和道:“我来人间耍威风。”

  “我来人间看热闹。”

  两人一唱一和,电辉已经拖起雷潮,往水廊对过走了。

  热闹不看白不看,过了水廊是一座关帝小庙,这对伉俪进庙就跪下蒲团。

  电辉拭掉两鬓的泪汗,双手合十,朗声道:“我伉俪二人今日合离,拜为金兰之交。关帝为证,今后两肋插刀,有违此誓者,万箭穿心!”

  雷潮意外道:“你认真?”

  “拜了把子,有关帝做我依靠。鬼斧手电辉,照旧最顶尖的能工巧匠。”

  她三十有余,风姿娴雅,绰约有姿态,眼下却一副疲容。雷潮想起铸剑未成,还破不开鬼斧手的名号,叹一口气,俯身朝关帝泥像磕下头。

  谢皎跟徐覆罗一左一右,抱肩依着门框。他朝那枣红大脸的关帝泥像指了指,自夸道:“威仪如我。”

  她撇嘴道:“恕我眼拙。”

  “你跟我拜把子做伉俪好欠好?”

  “做朋友还能同气相求,做伉俪同床异梦,那就要送你上西天喽。”

  徐覆罗抖索脖子,撇嘴道:“拆了朋友做伉俪,是不值当。可我做不成伉俪,又舍不得陌路,看来只能做兄妹了。”

  电辉提裙而起,雷潮慢悠悠地跟上,出了庙门,分道扬镳。

  风吹小池水,流萤时聚时散。

  谢皎跨进门槛,又跟徐覆罗各跪一只蒲团,双掌合十,老实道:“信女谢皎遍访江南宝刹,今天拜神仙,虔心求财。信友徐覆罗愿一生吃素,以报厚恩。”

  “信友不爱吃素!”

  谢皎语重心长:“你看你,拒绝神仙庇佑。”

  两人齐齐一拜,就算依了今早的诺言,除掉晦气。出庙去,星光穿水。他犹豫道:“今晚还偷不偷武王刀?”

  谢皎淡定道:“是我的,自然能回来,有劳神君代为保管。”

  翠崖红树投下斑驳的流影,她信步明灭,“但是,贲先芝有什么事,非要明花团代庖不行?”

  “卖私盐?”

  “他冒结仇的风险,只为了卖私盐?万一明花团孤注一掷,上报官府,盐帮不就白赌一场?”

  宝月当头,桂花芳汀如雨。

  徐覆罗打个喷嚏,勉强为答,揩鼻道:“不想理他,心肠怪狠毒的。智慧人多如牛毛,我混个平安到老就好。”

  前方闪烁着夜戏的灯火,小桥上头,突然人影杂乱。徐覆罗竖耳一听,“坏了,是雷潮。”

  他把斗鸡灯塞进谢皎手里,捋起两袖,虎躯一振,撞进那群人影,给自己壮胆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干什么?”

  等她慢步走到,人已裹挟雷潮咆哮而去。徐覆罗撑桥喘息,啐道:“盐帮这群狗崽子,出招只出杀招。邪门!”

  敲鼓声一时大盛,他四处张望,怪道:“白昼请夫人做客,晚上请丈夫做客,怎么一回事?”

  “我猜,”谢皎提灯,绕他转了一圈,“刀认主了。南充华还刀回鞘,贲先芝再拔,竟然纹丝不动。”

  徐覆罗被她盯得发毛,喝道:“你瞅啥?”

  谢皎眉眼一粲,笑嘻嘻道:“瞅你怎么?雷潮死不了,先陪我去一趟医馆。”

  风掀桥下小艇,他走得满身发冷。小孩子提灯跑过,指着他窃窃私语。徐覆罗莫名所以,轰走小孩们:“看什么看,我光屁股了?”

  她闲谈道:“我黄桃干呢,走时塞你褡裢里的?”

  “充公了,在我肚子里!”

  “你再讨打,我就叫你做黄桃教护法。”

  谢皎步履一停,在长寿乡的巷边,找到了跌打医馆。她撩帘而入,只有药童守灯。

  那药童见有少女来,上手就要摸脸:“天干气燥,生了疹子?”

  “不是我。”她仰首一偏,避开陌生人的手。

  药童咳道:“灯笼转得眼花,愣是看错了。”

  “你能处置惩罚刀伤吗?”谢皎一脸冷色,徐覆罗浑然未觉,哎道:“你受伤了?”

  药童道:“怎么伤的?”

  谢皎冷冷地说:“杀人越货。”

  药童马上手脚规则,站在门前一叫,老郎中扔下牌九,回到馆中。她把徐覆罗的人骨碌一转,“背后这把匕首,麻烦医生。”

  徐覆罗大惊,立刻左顾右盼,如同绕圈咬尾的小花狗。

  谢皎按住他的两肩,使人定住不动,“拔牙小伤,别乱动。”

  他大脸苍白,似乎刚生出痛感,额头落下黄豆汗滴,急促道:“我不外后腰挨了一记冷招,怎么竟是一把匕首?”

  谢皎嗤道:“分不清还敢莽撞?”

  老郎中趁两人斗嘴,一手拿布巾,掌住他的后背,另一手将那匕首哧的拔了出来。血冒如泉涌,布巾马上赤红。徐覆罗失声大叫,就被按上病榻。

  谢皎举起桌上一抖一颤的烛台,凑近老郎中面前,看他引针缝线。

  徐覆罗一身冷汗,浸透衣裳,面朝下叫苦:“唉哟,这一来一回,不就是刺了两刀吗?”

  她幸灾乐祸,“混战莫上前,记着这感受了?”

  “你凶什么凶!”徐覆罗激出泪花。

  谢皎可笑道:“一线生机不是老天赏的,我对生死有直觉。若不凶悍,早不知投胎几回了。”

  徐覆罗嘴硬道:“那可说禁绝,你凶霸霸的,看在傻子眼里,还当你是因爱生恨。”

  谢皎摸一下他的冷水额头,拨开眼皮子,看他瞳孔:“完蛋,散黄了。”

  徐覆罗咬她手指,她指向鼻尖,正经道:“你脖子上顶的是不是西瓜?”

  “冬瓜。”

  “免尊姓徐?”

  “我姓耶律。”

  “伤口疼不疼?”

  “谁疼谁是孙子!”徐覆罗叫苦不迭,“我人高马大,盐帮怎么敢捅我?”

  “口音,”谢皎指他嘴巴,“一听就是过客,没有后顾之忧。”

  徐覆罗咬手指,又落了空,他号天喊地:“你要是有点良心,清明提块猪头肉,去坟头喂我。说好的打群架,怎么只有我一小我私家往前冲呢!”

  “谁跟你说好了?我还当你傻斗胆,原来你也会怕?”

  谢皎哼起荒腔走板的小曲儿,“你这么厉害,下次替我挨打!”

  ……

  ……

  “不用怕,鬼斧手。”

  雷潮被人一推,两膝嘭通跪下来。

  乌有蛮一把扯掉他的蒙眼黑布,灯光耀眼流泪,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传入雷潮耳畔:“不知轻重,这也叫待客之道?”

  “贵客难请,我才要好生看待。”乌有蛮嘿笑。

  贲先芝逡巡而坐,喝了一盏茶,悠悠道:“给雷匠师赐座。”

  雷潮又被乌有蛮拎起脖子,一把提进交椅,与贲先芝隔案相对。

  武王刀横放平案,他眼睛骤亮,高举手腕。乌有蛮掏出匕首,嗤的一声割开麻绳。

  “老三,那夜在禹王庙,是谁在用这把刀?”

  “正是谢教主,年老,要绑来吗?”

  “再说吧。”贲先芝的刀锋嘴唇一抿,乌有蛮往房外走去,合门道:“我就在外守着。”

  “拔刀。”贲先芝言简意赅。

  雷潮摘掉口中的塞布,两手一搓,颤颤地摸上武王刀,生怕有半分亵渎之意。

  “文王剑,武王刀,不在兵谱上。我一直怀疑那是谣传的伪器,不外,人怎么证明一件不存在的事是假的?”

  他兴奋得难以置信,贲先芝命令道:“踏破铁鞋无觅处,你已经眼见为实了,快拔刀。”

  无数传说掠过心头,雷潮抓起沉甸甸的刀身,爱不释手。一拔,两拔,窃喜的笑容僵在嘴边。

  角落里的南充华蓦地开口:“你看,他也拔不动。”

  贲先芝不为所动,“南团主,你拔出了武王刀。”

  “万幸,老夫没拔出第二次。”

  雷潮大失所望,他涨红了脸也没能拔刀,似有神鬼在一旁掣肘,眼睁睁与无数传说擦肩而过。

  贲先芝直接道:“雷匠师,武王刀拔不出,能不能化了重铸?”

  “你看不懂的武功秘籍,就要烧掉重写?”

  雷潮露出鄙夷神色,似乎听到神憎鬼厌的话,“一柄宝刀,千载难逢,比火价值千金!”

  贲先芝难得一愣,盐帮没人敢用脑袋逞口舌之快。南充华笑作声,拍两下缠绕纱布的伤掌:“或许,这正是自古以来,武林秘籍失传的真相。”

  “刀是活物,会认主人,更况且是传说里的铮铮宝物?武王伐纣,用纣王宝刀,斩决纣王之头,这才获名武王刀。若想叫刀易主,那也很简朴。”

  雷潮欲言又止,瞄向两人,贲先芝思量一番,啧声道:“先说好了,文王剑,我可没有。”

  “我不要文王剑,我雷潮要一个大师之名,造出一把传说中的剑。”

  “钱,”南充华了然颔首,“刀怎么易主?”

  “用武王刀,斩武王首,江湖人尽皆知。”

  雷潮两眼的烛心,咄咄一跳,南充华心头一突。

  贲先芝品茗,对明花团主的惊惧十分满意,他漫不经心地试探口风:“雷大师,你是能工巧匠,既然能铸刀剑,会不会铸币?”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鸡飞狗走的喧闹,乌有蛮骂骂咧咧:“应奉局就了不起?敢抢盐帮!”

  恭其盛叫道:“大宋有我,就了不起!”

  ……

  ……

  钲铫一下下疲沓,戏台上的老生扎着红胡子,唱得台底哈欠连连。

  江南的男女混杂谈笑,你侬我侬,没有什么忌惮。

  恭其盛被盐帮赶出藏刀堂,心里正窝火。他饱含鄙夷,对两名追随喝道:“谈情说爱,成何体统!到了结婚之日,还剩几个处子之身?”

  谢皎左右张望,不见南柯和水青螺,腰后突然落上一只烙铁似的手掌。她一把打掉,声音清脆。恭其盛闪电收手,扬起下巴,惊喜道:“幸会!”

  她凉凉道:“怎么,礼不下庶人?”

  他嗤之以鼻,“这就叫无礼?神女无意,还来什么神君大会!”

  谢皎转头就走,恭其盛单手撑一支手杖,蛙跃追叹:“世风沦丧,上老虎容易,下老虎难!”

  “骑虎难下。”

  “你怎么瑕疵必报?”

  “睚眦必报。”

  “只有傻子才对本官视而不见!”

  “你要是朝廷命官,那真是家国不幸。”

  徐覆罗拿到饭馆排号,就见谢皎快步过桥,朝他走来。桥下一片珠飞玉碎,很快映出一个下巴如铲的锦衣人。

  他左手扶腰,狐疑地踱已往,听见恭其盛一派胡搅蛮缠。

  “抛开外貌不谈……”

  “抛不开。”

  “放下才气不提……”

  “放不下。”

  “撇开品德岂论……”

  谢皎恼得发笑,“有才的巴不得女子爱才,有貌的巴不得女子爱貌,有徳行的巴不得女子爱品德。你全都不谈不提岂论,照旧去拜泥菩萨吧。”

  徐覆罗鼻子重重一哼,若无其事地靠近,右手啪的甩上锦衣人的锦臀。

  恭其盛暴怒,转头一看,来人高峻周正,于是严肃道:“你这是非礼!”

  他不为所动,啪的又甩一巴掌,恭其盛斗胆暴怒:“混账,知道应奉局么?我是朱令郎眼前的大红人!”

  徐覆罗腰伤还疼,心有无名火。恭其盛抡足了拳头,一挥过来,却被徐覆罗矮头躲过。他原地陀螺一转,失足落下桥头,张牙舞爪,水花哗啦飞溅。

  谢皎探出头,“天命难抗,走你的吧。”

  两个追随珊珊来迟,一人抱酒,一人提着猪头肉,平日跋扈嚣张的催纲官酿成了落汤鸡。夜游人捂嘴噱笑,酒坛子扑通一声,醉堕河中。

  “老子总有一天,要把江湖人赶尽杀绝!”

  恭其盛冒出头,满脸流水,在粼粼小河里乱扑腾。

  ……

  ……

  星流云荡,河面幽光闪漾。

  徐覆罗爬上翠石台阶,使劲擦干右手,厌恶道:“这手不能要了。”

  谢皎甩玩木牌,“你真不记得他?”

  “不梦美人,夜里梦他?”徐覆罗没好气。

  “也是,”她嬉笑,“记着要做噩梦的。”

  小雨点洒疏竹,两人跨进新丰饭馆,她递上木牌,恰好到号。

  红灯笼用金墨点了梅花,馆内人满为患,行菜满身是碗碟。火头抓着一团面,吆喝道:“客官,你瞧好了!”

  他抻开面团,扬天一甩,一下子套上徐覆罗的脖颈,相互呆呆相觑。

  竹帘离隔桌子,刷一声拨起,水青螺捏着荷叶包裹的粢饭团,欢快道:“我就说听着耳熟。”

  谢皎回过头,灵犀谷四五人聚在隔邻,南柯怏怏不乐地挑动血糯米饭。柳必柳抱拳道:“谢教主。”

  她回礼道:“柳师姐。”

  水青螺又说:“他今天改性做鹌鹑啦?”

  这桌点了两例东坡肉、一碗鳝丝面、一屉小笼包,另有一盆紫菜鱼圆汤。徐覆罗埋头吸面,呜呜说不出话,谢皎解释道:“长寿面,碗里只有一根,没吃完前不能咬断。”

  他抬头嘴硬,呜噜道:“咬断了犯罪啊?”

  “尝尝,这是水藕,水藕无筋。”

  水青螺举着一盘白玉藕片递到她眼前,柳必柳笑骂:“一斤藕,半斤洞,也值当请?”

  她招手追加龙虾,谢皎自需作陪,要了大闸蟹。夺命龙虾摆成火焰山,徐覆罗眼射箭光,吸得刺溜响。水青螺捋起袖子,解开苇梢缚蟹,南柯又吃两粒米。

  谢皎轻声细语:“她遇上什么伤心事?”

  水青螺懊恼道:“有个老公公,想用红石榴换南柯一节甘蔗。我没看住,她就真吃了石榴,昏不省事栽进我怀里。”

  “蒙汗药。”谢皎了然。

  柳必柳说道:“幸亏我带小猴儿们出来看戏,赶跑了人牙子。南女人,武王刀在明花团,今后千万小心。你年纪小,不知此刀至宝,可贼知道啊。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向来妄念最多。”

  南柯嘴含瓷勺,勺柄竖在两眼之间,嘣嘣的敲打额头,像老僧人撞钟一样。

  徐覆罗噗呲一笑,呛得直咳嗽。

  谢皎斟酌道:“我并非责怪你,但贼既然找上门,想必他笃定看出了你绝不设防的破绽。”

  南柯想起刚刚,原本平和可亲的老公公突然目露凶光,叫她心底骤寒。没来及反映,人便昏昏沉沉,像掉进了戏台上方一直旋转的螺壳穹顶,眼下还在后怕。

  她无精打采道:“我爹不缺鞍前马后的跑腿,但缺一个传家人,我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谢皎喝一盅酒,两颊薄红,窥见南柯的星星心事,拍腿道:“鬼话听太少,来,我说给你听。”

  她拖起椅子,坐在卷帘下,水青螺催南柯换座。

  谢皎堂而皇之地鬼话连篇,甜言蜜语不要钱,听得徐覆罗汗毛直竖。南柯聚魂敛魄,难以置信道:“我好容易就认真,人原来是这样的?”

  “听多了就无动于衷。”

  谢皎一想,又淡漠地说:“你身怀至宝,他想横刀夺爱。那么,强夺是下下策,将至宝骂得一文不值,才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上上策。”

  徐覆罗一口吸净鳝丝面,喝光面汤,大喜不已道:“给我增寿,急急如律令!”

  谢皎转头奚落:“总比你刚刚买江南饼果吃,讨的彩头要好吧?”

  “饼果”听着像“病故”,他想起刚刚两口吃完的饼果,一边剥虾,坚称:“我没吃过比这碗更好吃的汤饼,足足抵五十年!”

  谢皎托腮说:“你提起右嘴角笑,时间久了,就酿成歪嘴角。”

  徐覆罗闻言,赶忙往左提了两回嘴角,她继续道:“这下要酿成歪脸。”

  南柯拍拍醉腮,筷子挟起猪肝藕夹,递向谢皎嘴旁:“敬你一块猪肝。”

  徐覆罗双手使劲松动面皮,嘟囔道:“皎皎不吃姜,不吃猪内脏。”

  她敬谢不敏,“猪的内脏和人的内脏巨细相近,可以鱼目混珠,人肉包子有时就包猪肝肺。”

  南柯嚼着一噎,嘴巴不动了,柳必柳好奇道:“略有耳闻,那猪肝猪肺的菜名报什么?”

  “侠肝炒义胆?”谢皎若有所思。

  南柯咯噔一咽,鲜得如梦初醒。柳必柳大笑,谢皎慰藉道:“别怕,又不是在荒山野岭的黑店,市井巷陌吃了没事。”

  徐覆罗心下反胃,他推过两例东坡肉,敬谢不敏:“我不吃了,你吃吧。”

  “哈哈,”谢皎扬眉持箸,“我五行缺肉。”

  柳必柳问个不停:“我跳出五行外,不在三教中。谢女人,为什么民间传言,属猪有豪富大贵的福气?”

  “‘孩’是亥子,亥之子?”

  徐覆罗听了谢皎此言,把吃洁净的龙虾壳摆成火烬山,铭心镂骨道:“这谁造的字?早上我是老兔崽子,晚上就成了嚎叫的小猪,可我明白属蛇!”

  柳必柳拍手大快,“巧了,我也是。”

  天井撒撒响,雨帘从檐头落下,风焰一斜,红灯笼摇摇晃晃。新丰饭馆里萍水相逢的江湖朋友,在聊着毫无意义的闲话。须臾瓢泼大雨,门外的行人抱头而奔,鱼灯一行光,越浇越熄。

  龙神降雨,这下成真了。

  谢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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