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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三十六章 疑狱

蓬刀人 陈叔夜 2246 2018-08-13 21:25:36

  “前胸大创,后心小创,两手向前仆地……财物何在?”

  开封府动辄发生命案,京畿提刑司受报后,两个时辰内派司理参军前来验尸。差役翻找现场,应道:“回司理话,死者茄袋尚有五十两白金未动。”

  冯汀应了声,舔笔尖记下“五十两遗银,非谋财故”九字。

  这名通判身亡多时,致命伤在心口,前贯后出,拔锐器时必会溅人一身鲜血。

  冯汀游顾,见窗纸泼红,边缘泛黄,问道:“你几时喊他不应?”

  驿卒两股抖索,答道:“小棍儿窜稀,下半夜没来换值,小人守到卯时三刻才醒,果真……果真……”

  差役喝道:“吞吞吐吐的,果真什么?!”

  烈日当头冒冷汗,驿卒咯噔吞下一口唾,竖掌悄声道:“果真有鬼!”

  差役愣住,冯汀嗤之以鼻。

  驿卒忙道:“司理容禀,小人所言句句是真!小棍儿没来,我心里不踏实,后半夜迷迷瞪瞪,就见两个无常鬼押着孙通判,面缸里爬出来似的,吐丈长舌头。一男一女脚不沾地,出门向西飘去了。”

  “照你之意,这是鬼差犯案?”

  “小人不敢,听取司理裁夺。”

  验状之下垫着青皮簿子,上书“宣和二年以降”,饱记今年巨细悬案,凡在讼期内各有详略。远述李伦父子暴亡,近录秦妙观小姊妹鬼市失踪,闲暇翻览兼以警省,乃是冯汀自己的作业。

  “事主可有异常?”冯汀顿笔,若有所思道。

  “孙通判二更出去过一回,说是找长寿锁。祖传物件丢了,非得找它不行,小人拦不住。”驿卒一个激灵,神神秘秘,“莫非真没找到?”

  差役继续拱背搜寻,“尸身四周没见什么长寿锁。”

  驿卒唉声叹气:“这才叫鬼使勾了灵魂,俗世苦短,留不住命呐!”

  “司理,是凶器!”差役长臂一展,从床脚踏板底下捞出一只血刃。冯汀夺步上前,宽口短刀血迹已干,蝇虫闻腥而至,通判头脸所对偏向正朝床榻。

  “盘缠颇丰,路引文书皆在,地方吏怎么会想不开偏在驿馆寻死,莫非犯了巨猾大恶之罪?”差役百思不得其解。

  冯汀奋笔疾书:“何以见得?”

  “驿馆内锁,官舍内锁,人证物证俱在!”

  冯汀冷笑道:“你杀过鸡么?”

  “杀过,婆娘胆小,逢年过节都是我杀。”

  冯汀又道:“一刀毙命?”

  “未必,鸡若闹腾,须再补一刀。”

  冯汀指地上尸身道:“他杀过鸡么?”

  差役哑口,翻看孙通判文书履历,咀嚼道:“江左身世的文弱书生,莫说屠刀,只怕他连菜刀也没碰过。”

  冯汀道:“那就是了。仕途大好,十指不沾泥,一刀自尽便找准了地方。另有死志拔刀藏凶,不惊动一人,真是练武的好苗子。”

  差役苦着脸,不住颔首道:“司理明辨,确是这原理。”

  “仵作一职能让死人开口,也能混淆视听。人命状子难判,凡事务必言之有据,不行轻易结案。事主随从何在?”

  驿卒忙道:“耳房铺位不够,秀州县卒昨夜安置在柴房,小毛头一个,眼下正准备披麻戴孝呢!”

  差役咋舌道:“我的乖乖!天这么热,孝帽都戴不住,他不送去化人亭,难道还要千里扶棺?”

  驿卒叹道:“下头人,孤身在外,哪敢把主子送去化人亭,回去怎么交接。”

  事主仰躺草席,重新到脚一身完整,尸身强直,过一两日则肉色变换。遗眷不在,走卒无能,死人比物件也强不到哪里去。

  冯汀边听边画,摹了个长腰葫芦,使丹砂笔在小半肚上抹道短线。他注明尸图状由,录罢仍见初检死因一栏空缺,不禁放空陷入沉思。

  烛抖窗摇,孙通判瞑目起身,打个呵欠,自去关窗,突然——

  差池。户牖自内销合,廊外无半点血迹,提刑司来时亲眼所见。

  窗闭烛安,他脱鞋上榻,歪躺凉席瓷枕。鼾声细微,被褥陡袭头脸不留半分空隙——

  差池。事主并非窒息而亡,死后伪作自戕,凶手也会迎头溅血。

  舍内黢黑,孙通判咽气。凶手大功告成,将刀丢在脚榻子边,佯作死者脱力掷出,随后他便凭空消失了——

  冯汀沉吟,笔尖指着尸身鞋袜,“他脚底下那是什么?”

  差役道:“莫不是一截衣角?”

  驿卒凑前道:“鼠背灰,式样眼生,秀州通判身穿云水蓝,这不是他的衣裳。”

  冯汀蹑足越过孙通判尸身,扎稳下盘,两臂一抬掀开卧榻,三人赫然低呼。

  “这面墙后通往那边?”

  “都亭驿……辽使住处,非节非寿,京城哪来的辽使?没这原理啊。”

  差役矮身试探,墙脚孔洞约莫皮毬巨细,可容头过,再钻卡肩,痛一些也能过。

  那侧是间空厢房,柴火草料成堆弃捐,积灰甚重,他捻土细嗅道:“有血腥气,想是转移了。”

  冯汀皱眉道:“或是故布疑阵,这三面墙各自通往何方?”

  “西墙往都亭驿,北墙空院枯井,东墙是砖道,司理来时见过了。”

  冯汀抬榻,一边等手下抽身回来,一边朝驿卒付托道:“你去找块腐肉装在箱里,越臭越好。”

  “正巧,昨夜死只野猫,不知吃什么药死了。司理稍待,小人这就拿来。”驿卒受命而去。

  差役跃身拍打肩头浮灰,冯汀放榻道:“老六,赁太平车,送尸身复检。”

  却在此时,有人扬声道:“孙老兄,孙老兄在么!我晚上当值,夜市去不成啦,咱们午牌去清风楼吃一顿如何?酒水饭菜全部算我账上!”

  冯汀往外望去,白昼当头,一男一女各自佩刀,溜麻绳提油纸包,跨进驿馆大门。

  徐覆罗道:“谢皎,看什么呢?”

  谢皎转头道:“隔邻押着萧宜信,我瞧门将并不许多,禁军近日没什么演练好耍,未知是何缘由?”

  徐覆罗呔道:“你未曾与那帮浑人打过交道,七八月份,守门的全是生兵坯子。老兵连校场也不去,柳荫凉石困到地老天荒,下午睡醒后,踢蹴鞠直到申牌,就又是吃晡食的时候啦!”

  谢皎右眼皮子一跳,“皇城司累死累活,落诸人口,反倒恶名山积,天底下哪有这种原理?”

  “皇粮也分三六九等,要不说同人差异命,吃口饭难呐!”徐覆罗径先挑帘,“孙老兄,咱们带你用饭,桂花糯米藕!这就……”

  他一顿,横臂拦住谢皎。

  冯汀道:“还请两位节哀,女眷休要放进来。”

  谢皎弯腰钻臂而过,入眼一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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