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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斗虎

第十五章 你们就知道坑我

秋风斗虎 云川渡者 4752 2018-04-22 09:31:00

  整个下午,焦芳在刘府如坐针毡。面对刘瑾的呵叱,他满面羞红,唯有颔首赔笑。他不停扭动着身子,像痔疮发作,又像屁股上长了痱子,惹得在场的张彩等人窃笑不已。

  自从升为次辅,焦芳便事事不顺。在内阁,李东阳、王鏖、杨廷和三个老家伙动辄就给他来个“三英战吕布”。三位大学士个个满腹经纶,文辞滔滔,相比之下,他自己简直就成了草包,一张嘴就露怯,一冒头便挨打。在刘瑾这边,他的职位也一落千丈。以前,刘瑾对他诸多仰仗,政令、奏章多数都经他起草润色。现在,刘瑾无论大事小事,全听凭张彩做主。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如今焦芳见了张彩,要像见了二主子一样毕恭毕敬。今天也是如此,正遇上刘瑾“休沐”的日子,焦芳、刘宇、曹元一群人在刘府外从早晨等到中午,一直得不到召见。张彩到后,像踩着最时尚滑板鞋一样径直穿过人群,冲门房问了句“老头子在家吧”,然后便一步一步似爪牙又似魔鬼法式地迈进门去,简直比回自家还轻巧。此外不说,单一句“老头子”,除了他谁还敢这么叫?

  张彩这小我私家,总让焦芳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受。那家伙外貌不动声色,明里暗里、有意无意地似乎老在针对他。焦芳自问既不欠他钱,也没说过他坏话,平时晤面打招呼时的笑容虽然又假又僵硬,但也没难看到让人挟恨在心的田地呀。此外不说,最初照旧他把张彩推荐给刘瑾的。其时他看出张彩是小我私家物,又得知他跟刘瑾是同乡,出于对刘的讨好,便把张彩带到了刘府。张彩外表正应昔人那句“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头戴高冠,身着华服,出口即是宏图伟略、锦绣文章,气宇风度,冠绝一时,简直把神机营的张永都比下去了。刘瑾看见后,果真喜不自胜,上前攥住他的手赞叹道:“都说李白是谪仙,我看先生才是仙人下凡!我这是哪里修来的福气,居然有幸与仙人结识!”之后短短一年中,张彩从文选郎一路升到吏部尚书,位列六卿,速度之快,简直比冲天炮还窜天猴,看得焦芳等人是目瞪口呆。

  张彩升任吏部尚书后,开始掌管全国仕宦的任免及调动。今后,通常焦芳与其子焦黄中提议的人事任免,张彩一律否决。焦氏父子礼都收了,人却推荐不上去,买家差评率直线飙升,处境异常尴尬。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有个叫段炅的翰林院检验不知从哪收集了一大堆焦芳的黑质料,隔三差五向刘瑾打小陈诉,害得焦芳多次被刘瑾当众责骂。

  其实焦芳也握有张彩的把柄。张彩极爱美人,遇到有姿色的女子,须要尝上一口。他听说太常少卿刘介宁静阳知府张恕家中有美妾,就掉臂同僚之谊,威逼利诱,最终将他们的妾室占为己有。但焦芳觉得纵然把这些事告诉刘瑾,以刘瑾对张彩的宠幸,八成也不会去责备他。再者,他虽然怀疑段炅是受张彩指使,但究竟没有确凿的证据,为了无法坐实的事情去挑战张彩这个强敌,冒险且不合算。

  内外交困之下,焦芳只好救助于神明。他生肖属虎,今年是蛇年,与虎年相差三年,恰好是玄门中所称的“刑太岁”(即与太岁成“偏冲”之势)。俗话说得好:“太岁当头坐,无喜恐有祸。”焦芳于是把自己的本命太岁甲寅太岁张朝上将军请抵家中,日日虔心叩拜,希望能时来运转,时来运转。

  焦芳拜神险些拜出了腰肌劳损,焚烧的香火抵得上一场森林火灾,却并未获得神灵的眷佑。段炅又向刘瑾参他一本,密告他冒充刘瑾的名义向官员索贿。刘瑾气得把心爱的小猪佩奇夜光杯都摔碎了,越说越气,抽出宝剑来要刺死焦芳。曹元、石文义等人好不容易才给拦下来。

  张彩在一旁抱着膀子冷笑,心里骂道:“狗贼,这还只是个开头,欠好受的还在后头呢!”

  焦芳又惊又愧,尊严扫地,活像个被剥尽衣衫受辱的偷窃犯。用《似水流年》里的一句话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再合适不外:“我没有因此学坏,这是因为我已经很坏,我只是因此不太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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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众人都散去后,刘瑾留张彩在花厅饮酒。酒过三巡,二人兴致徐徐高涨。喝酒从来不是目的,为的是酝酿情绪。肉麻的话必须要等酒后说,如果滴酒不沾都能说出口,那脸皮是得有多厚?张彩要来纸笔,笔走龙蛇,为刘瑾写下“六合今逢清朗日,宜乘朔气逐云涛”两句诗,一来赞美天下在刘瑾的治理下景象一片大好,二来勉励他乘云而上,更进一步。刘瑾感动不已,差点把眼泪鼻涕洒到菜里。张彩见状,明白时机已到。

  前段时间,他看到刘瑾敛财无数,贪得无厌,百官为投其所好,争相行贿,朝野上下,贪腐成风,于是劝刘瑾说:“您知道那些给您送礼的人钱都是从哪来的吗?不外乎两条路,一是贪污公款,二是压榨黎民。他们打着您的旗号大把捞钱,让您一小我私家担着骂名,最后送到您手里的却连十分之一都不到。长此以往,民怨势必沸腾,您要如何向天下人交接?”刘瑾深以为然,尤其想到那些人原来就是沾他的光,现在居然贪得比他还多,马上觉得吃了比“老王住隔邻”还严重的大亏。其后,御史胡节从山东挂完职回京师,特地给刘瑾送上厚礼。刘一反常态,不光严词拒收,还将胡节问罪核办。少监李宣、侍郎张鸾、指挥同知赵良从福建挂职回京,一起送了刘瑾二万两白金,刘瑾把钱全部上缴府库,让三人在牢房里和胡节凑了桌牌。他还趁此时机查处了一大批行贿的官员,使政界民风稍显好转。在张彩的倡议下,刘瑾戏剧性地做了回清官楷模,还获赠天子纯手工制作的小众潮牌大红花一枚。

  这一次,张彩想向刘瑾建议的已不是攻击行贿这么简朴,蓬勃的野心已经禁止他继续缩手缩脚。接下来,他要推行的是一场疾风骤雨般的变法,要借刘瑾这头老虎的力量震慑山林百兽,改变世间的规则。如果说明朝此时的政权运作机制是一个由天子、刘瑾和李东阳配合打造的结构精巧、防守严密的马蜂窝,那么张彩极有兴趣做一个捅烂马蜂窝的挑战者。

  花厅夜饮的第二天,“刘瑾变法”正式拉开帷幕。变法第一阶段的措施被整理成《见行事例》向外颁布,其内容涉及军事、钱粮、选官等多个方面。内阁一方面惊讶于刘瑾居然能在短时间内提出如此具有系统性的革新措施,另一方面也看出《见行事例》中虽然包罗规范官员考核、减免灾区钱粮等积极措施,但整体看来相当不成熟,许多措施如果真正推行,极有可能引发一系列结构性的问题。出于各方面考虑,内阁最终照旧投了赞成票(如果说他们真的有投票权的话)。

  与张彩所设想的一样,变法运动炸出的第一个响雷就是八虎团体的正式破裂。由于《见行事例》对除刘瑾以外的其他阉人的权力进行了严格的限制和弱化,八虎迅速破裂为两派:一派包罗谷大用、张永、马永成、罗祥、魏彬、高凤、丘聚等人,以谷大用、张永为首,另一派则只剩刘瑾一个。但刘瑾早已跟其他七人疏远,之前甚至还发作过刘丘斗法、刘张互殴的治安事件,如今的破裂究竟能给文官团体带来怎样的益处,在众人眼中依然是个未知之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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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09年的晚秋如期而至,京师变得又干又冷,枯叶飘落不停,多得来不及清扫,被旋风一卷,恰好乎到脸上,似乎一记戏弄的耳光。这让谷大用极不适应。他在写给他的芋苗妹妹的一篇名为《故都滴秋》的文章里叹息道:“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赶得走的话,我愿把刘瑾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但一想到秋天走后,更有隆冬接踵而来,刘瑾也越活越神采奕奕,寿命丝绝不会因他的诅咒而减损,他就越发沮丧气恼。

  人不会因拥有九分而振奋,却经常为失去一分而痛苦。而眼下,谷大用失去的恐怕还不止一分。怪就怪刘瑾从阉人中来,却不到阉人中去。他的革新执法《见行事例》施行后,从中央的司礼监太监到派往各地的中使,各级阉人的权力均遭到严格限制,东、西二厂尤甚。谷大用俨然成为此番革新最大的受害者之一,瞬间从有权有势的大老爷酿成挨骂受气的小媳妇。这种变化最直观的体现是西厂遭遇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用工荒”。

  一直以来,东、西二厂的人员主要从锦衣卫中挑选,凡锦衣卫,无不以调入两厂为荣。谷大用又深谙“人才资源是第一资源”的原理,一直尽心尽力地招兵买马。厥后刘瑾亲自准备内行厂,专门对东、西厂进行挟制,便开始有许多锦衣卫这山望着那山高,想方设法往内行厂调。幸亏谷大用一来争权好胜,二来在主持特务事情方面确是一把妙手,西厂的声势得以延续,一时之间倒没有受到特别强烈的攻击,不像东厂那样快速衰败。但刘瑾变法开始后,局面便再也不受谷大用控制。圈内人的眼睛全都随着内行厂这个新秀跑,西厂像是过气的网红、二手的港姐和秃顶的校花,恩荣不复,再也无人问津。

  新人不愿来倒也而已,要命的是派出去的探子频频失联。这种情况以往可从未泛起过,厂里偏瘫的大爷还觍着老脸不愿退休呢,哪有好好的壮小伙儿反倒扔了金饭碗玩失踪的?谷大用琢磨着,难不成是他们身上有贪污渎职的罪案,畏惧内行厂追究,爽性一走了之?即便如此,也至多是跑一两个当官的。像派往丹徒的葛良,手下带着十几号人,总不行能一窝蜂都逃了吧?或者他们被内行厂偷偷挖了墙角?可就算真的更换门庭,也不至于音讯全无。接连几名爱将都人间蒸发,谷大用伤心之余,又哼起了离奇的小曲儿:“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惆怅?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没有说一句话就走……”

  西厂的番子接二连三失踪,其实最本能的推测即是他们在执行任务时遭遇了不测。可世人皆知锦衣卫身份尊贵,同于皇差,两厂番子更在锦衣卫之上。马屁人人抢着拍,老虎的尾巴哪个敢踩?这最本能的推测反倒一开始就没进过谷大用的脑袋。可随着视察的深入,西厂不停在探员失踪的地方发现血迹和铅弹,这些痕迹从无到有,而且一次比一次多,一次比一次明显,到最后,简直像是对方有意遗留下来似的。更奇怪的是,任凭如何搜寻,都找不到一具尸首,血迹和铅弹反倒留得随处都是。谷大用突然意识到,这是有人在向他发出明确的挑衅和警告。

  他把张永和马永成约到府中商议此事,三小我私家合计半天也没得出个结果。谷大用把一张脸憋得通红透亮,最后照旧忍不住向张永问道:

  “说实话,是不是你对西厂下的手?京师的火器可都在你手里。”

  张永听言,把手里的茶盅往桌上一掷,二话不说起身就往外走。谷大用见状,急遽从椅子里跳起来,追上去拉住他赔笑道:“好兄弟,好兄弟,别动气,都怪哥哥多嘴!我也就随口一问,我心里清楚肯定不是你。我就是纳闷,到底谁手里另有火枪,而且还专门来寻咱的晦气!”

  张永又被拉回椅子上,冷笑一声,说道:“这个您谷大爷问我啊,我只说我也不知!”

  谷大用起初怀疑张永跟刘瑾冒充反面,黑暗相互勾通,设计害他。但他跟张永相交也非一日两日,自信对他照旧比力了解的,他不像是能有这般心计的人。厥后他又想到刘瑾的内行厂里可能也有一支火枪队,但刘瑾此时已横行无阻,要杀几小我私家基础无需偷偷摸摸,况且刘瑾之前也有属下被人用火枪毙命,他还曾带着自己去找张永兴师问罪。可见也不是刘瑾干的。这样左思右想,就只剩下李东阳一小我私家了。

  这样一想,他自己也难免大吃一惊。倘若真的是李东阳,自己又该怎么办呢?是不是要加紧削弱他的实力,把韩文、杨一清那些人坚决除掉?本朝火器本就有限,李东阳虽身居内阁首辅,可有刘瑾盯着,组建一支火枪队恐怕也非易事,莫不是圣上黑暗授意?若真有圣意在其中,自己可就动不了他了。

  他把自己这些想法说给张永和马永成听。

  马永成听言,未假思索,张口便问:“眼下害你最深的人是李东阳吗?”

  谷大用答道:“不是。”心想自然是刘瑾。

  马永成又问:“那害李东阳最深的人是你吗?”

  他沉吟一下:“应该也不是。”无疑也是刘瑾。

  张永突然笑了起来,半含挖苦地说:“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紧盯着李东阳的人不放呢?如果不是你对他的人赶尽杀绝,恐怕他也不会再三地寻你麻烦。”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相好的相好必是情敌。这原理谷大用怎能不明白?只是“大事件”之后,他一直都把文官团体看成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时之间还难以转过弯来。如今物换星移,不管情不情愿,他都不能再跟文官团体为难。他摆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嗫嚅道:“你们的意思是说,今后我再也不要去整李东阳的人了?”

  马永成一拍手:“不仅不要整,还要黑暗助他们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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